夜里十点，台风银杏刚擦过旧城边缘，雨脚像钝掉的锯条，来回锯着屋顶。
林野踩着最后一班公交的刹车声下车，怀里抱着一箱过期罐头——超市关店前的打折货。
他把罐头换到左手，右手去掏钥匙，指尖却先碰到信箱的冷铁皮。信箱门轴吱呀一声，
吐出一束牛皮纸的暗黄。信封很厚，被雨水洇出几颗深色的泪。
林野愣了两秒——这栋上世纪的筒子楼早在十年前就取消了通邮，
信箱口被塞过广告、塞过催债单，也塞过法院传票，却从未见过真正的信。信封正面，
）邮戳却清清楚楚——2023.10.1720:07旧城中心1支墨迹被雨水晕开，
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。林野的喉结动了动。1993年，他二十四岁，
刚写完人生第一个中篇《0号病人》，用复写纸誊了五份，寄给五家杂志。此后，
他再没用过这种牛皮纸——太脆，太像遗照。门在身后合上，黑暗立刻像编辑的红笔，
把狭窄的客厅涂得满满当当。林野没开灯，只用罐头箱抵住门缝防风。
他坐到唯一没塌陷的沙发弹簧上，撕开信封。
里面先掉出一张对折的退稿笺——《科幻世界》编辑部用笺，
右上角红章：退稿稿件名：《0号病人》意见栏：设想宏大，人物单薄，建议重写。
落款：编辑苏迴1993年10月15日林野的呼吸停了一拍。苏迴。他亡妻的名字。
他们的确在1993年认识，可她当时还在大学读中文系，
不可能出现在《科幻世界》编辑部。更不可能用红墨水在意见栏下方，
添了一行歪斜的手写——别出版，会出人命。那行字像刚写完，红得发亮，
甚至顺着纸纹向四周爬行。林野猛地起身，膝盖撞到茶几，一罐过期的黄桃咣当滚出去。
他顾不上疼，把退稿笺举到吊灯下——灯光穿过纸背，显出另一层浅浅的压痕，
像被什么硬物刮过。他侧过角度，辨认出那是30年后的自己才会写的连笔：第47页，
别让她死。指尖开始发麻。他太熟悉自己的笔迹了——当年他穷得买不起复写纸，
用那支刻着野字的旧钢笔用力书写，第三页背面就能刻出凹痕。现在，
这凹痕提前出现了。窗外，台风突然拔高一个音阶，雨声像无数打字机同时卡壳。林野低头，
看见信封里还有东西：一张泛黄的照片。照片上是1993年的自己：站在旧新华书店门口，
怀里抱着一摞《科幻世界》创刊号，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但照片边缘多出了一只手——女人的手，指甲剪得很短，食指第二关节有一颗褐色小痣。
苏迴的手。可1993年，他们还没牵过手。黑暗里，罐头突然嘭一声自动爆开，
糖水溅到退稿笺上，红字遇甜腻，竟像血一样晕开。林野后退半步，踩到滚落的黄桃。
果肉黏在脚底，冰凉、柔软，像某种刚失去温度的器官。他听见自己心跳，咚，咚，
咚——和墙上停摆的挂钟秒针，完全不在一个节拍。林野用袖子胡乱擦掉糖水，
把退稿笺平铺在茶几——像铺开一张手术台。他翻到背面，发现退稿笺被裁成了两层，
中间夹着极薄的一张半透明**纸，
02:13修订）他当然记得第47页写了什么——女主角苏迴在实验室被外星病毒感染，
化成一串量子幽影，消失前对男主说：我会在所有故事的结尾等你。
当年他觉得这句酷得要命，现在却只感到牙根发冷。**纸右下角，
有一个GPS坐标：30°15’47"N120°09’11"E林野认得，
那是旧城被废弃的火车机务段——三十年前，他常去那里烧退稿取暖。
更让他发冷的是坐标下方的新增批注，仍是那支红笔：如果你还想见她，今晚就去。
带上原稿。——林野（2023年10月17日23:59补记）挂钟突然咔哒一声，
秒针跳了一格。23:58。林野抬头，看见钟面玻璃映出自己的脸——以及身后书架上，
那本他找了五年都没找到的《0号病人》原稿，此刻正自己往外滑出半寸，
像一封迟到的邀请函。挂钟指向00:05。
林野把《0号病人》原稿从书架缝抽出来——牛皮纸封面卷角，像被反复溺水的鱼。
翻开第47页，他却猛地停住：那一页被替换了。原本的铅字消失，
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今天的《旧城晚报》剪影，版面日期2023-10-17，
头版右下角是一则寻人启事：【周执，男，55岁，身高175cm，左耳垂有痣，
于机务段走失。知情者请联系……】纸张边缘还带着新鲜油墨味，
却嵌在一本30年前的稿子里，像一把手术刀插在化石里。
林野的指尖在周执两个字上发抖。
他当然记得自己写过这个角色：《0号病人》里的反派科学家，偏执、孤独，
总在稿纸边缘写我是谁笔下的影子？，最后把外星病毒注射进自己静脉，
在机务段仓库炸成一团蓝色火球。问题是——现实里，根本不该存在这个人。
更诡异的在背面。剪影反面是1993年的稿纸格式，
却用今天的打印体写着一行黑色小五号：第47页已被现实篡改，请尽快核对。下方，
仍有人用红笔补了一句：周执提前醒了。字迹带着同一种湿红，像刚写完就塞进书里。
林野合上原稿，听见纸页深处传来咔哒一声——像有人把门反锁。他低头，
发现原稿封面渗出淡蓝色荧光，沿装订线游走，像被激活的线路板。荧光所到之处，
文字开始自行增删：【1993版】周执点燃仓库，大火映红夜空。
【2023版】周执提前醒来，发现自己只是小说角色。林野猛地把书合上，
荧光熄灭，客厅重回黑暗。但他知道，书里的脚步声已经跟了出来。凌晨00:40，
雨停了，机务段像一条搁浅的鲸。铁门锈迹斑斑，上面缠着新的警戒带，
却被人撕开一道口子。林野弯腰钻进去，鞋底踩碎玻璃，
发出清脆的像素声——像8-bi游戏里的金币。他抬头，
看见废弃水塔顶亮着一盏白炽灯，灯下站着一个人。那人穿着90年代的确良衬衫，
左耳垂有一粒黑痣。周执。比寻人启事里老，
却比林野想象的年轻——好像岁月在他身上被撕掉几页。你终于来删我了。周执说，
声音像金属刮过玻璃。林野喉咙发干：你怎么……会在这里？周执抬起右手，
手里握着一本和《0号病人》一模一样的原稿，只是封面被血染成暗红。
你把我的结局写得太短。他翻开第47页，火光从纸页里漏出来，照亮他半张脸，
我提前醒来，发现我只有30页寿命。林野后退半步，脚跟踢到一截铁轨。
铁轨发出空荡的咚，像敲在鼓膜深处。周执把原稿递过来，纸页边缘正在燃烧，
却烧不出灰烬，而是掉下细小蓝色方块——像游戏里的像素粒子。你改一次，
我就多活一行；你删一次，我就少一块骨头。火光里，他的左手小指忽然消失，
像被橡皮擦擦掉。林野低头，发现自己左手小指也开始透明。风从破窗灌进来，带着湿锈味。
周执的声音低下去，像在念旁白：第47页后面，原本是空白。你准备写什么？
林野的指关节发白，原稿封面再次渗出蓝光。
他听见1993年的打字机声从铁轨尽头传来——嗒、嗒、嗒。像倒计时。
嗒、嗒、嗒——机务段深处，一台通体锈蚀的Udewood5型打字机正自己跳动，
色带像干涸的静脉。林野踩着枕木走近，
发现打字机滚筒上卷着一张新鲜A4：【标题：《0号病人·补丁001》正文：雨停。
】随着最后一个句号敲下，机棚外的雨声像被拔掉电源，骤然收止。
夜风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，林野下意识伸手去接——掌心没有雨滴，
只有一粒细小的蓝色像素，冰凉，像微型冰雹。原来这么容易。
林野把周执那本正在燃烧的原稿平铺在铁轨上，像给尸体盖布。
他掏出随身钢笔（笔身刻着模糊的野字），
在空白边缘写：【补丁002：林野左手小指，恢复原状。】墨迹刚落，
铁轨尽头传来叮一声脆响——像游戏拾取金币。林野抬手，那根半透明的指节重新凝实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