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川河上，我的船篙不知渡了多少孤魂。岁月漫长，足以磨灭所有记忆，
包括我自己的名字和过往。我只知道，我是这里的摆渡人，日复一日，送往迎来。
直到那一日。渡口来了一个不肯饮孟婆汤的美男鬼，清隽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执拗，
竟说要给我当助手。我尚不及回应他这荒唐的要求，
冥府之主阎王已怒不可遏地现身：胡闹！孽障！你隔三差五偷偷重入轮回，受那万般苦楚！
就为了坐她的船？！你怎么还是放不下？说了多少次了，
她早就——他雷霆震怒的话语戛然而止，因为那美男鬼倏然欺近，
一双温热却微颤的手覆上了我的耳朵。嘘，他声音低沉沙哑，
带着我分辨不清的深沉情绪，别听，他乱讲的。那一刻，死寂如万年寒冰的心湖，
似乎被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，激起了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涟漪。我是谁？他又是谁？
为何……他看我的眼神，如此悲伤又如此熟悉？1忘川的水，无声无息地流淌。千万年来，
它一向如此。我也一向如此，在这条分隔阴阳的河上，摇着我的橹。
船头挂着一盏幽幽的青灯，照亮前路，也照亮那些迷茫的魂。他们排着队，
在奈何桥的另一端，饮下孟婆递上的一碗汤。然后，踏上我的船，去往彼岸，再入轮回。
我从不问他们的过往，他们也从不与我交谈。我们之间，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，
以及偶尔魂灵压抑的叹息。今日，有些不同。一个魂，站在孟婆的摊前，
久久不肯接过那碗能忘却一切的汤。他一身素白长衫，纤尘不染，
与周遭灰败的魂灵格格不入。墨发如瀑，衬得他面容愈发清隽，几近苍白。那双眼，
却亮得惊人，像藏着不灭的星火。公子，请饮汤。孟婆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。
他轻轻摇头，声音清越：我不饮。不饮汤，如何过桥，如何登船，如何入轮回？
孟婆问。我不入轮回。他答，目光却越过孟婆，落在了我的船上，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那目光，专注而深沉，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滚烫。我心中微动，握着船篙的手，
不易察觉地紧了紧。我要给她当助手。他薄唇轻启，语出惊人。孟婆似乎被噎了一下，
半晌才道：胡闹！忘川摆渡人，岂容你一个孤魂在此逗留？我意已决。他语气平静，
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。我撑着船，静静地看着。这样的魂，我从未见过。不畏惧孟婆，
不贪恋轮回，只想留在这无边无际的忘川。只为……给我当助手？荒唐。就在这时，
一股威严的怒气席卷了整个渡口。黑色的阴风骤起，吹得岸边彼岸花簌簌作响。冥府之主，
阎王，驾着他的黑云，降临了。孽障！又是你！阎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。那美男鬼，
我暂且称他为美男鬼，微微蹙眉，却不见惧色。阎君。他淡淡颔首。你还敢出现！
阎王怒火更盛，隔三差五偷偷重入轮回，受那千刀万剐、烈火焚身之苦！
就是为了逃过孟婆汤，再来坐她的船？！我的心，猛地一跳。隔三差五？偷偷重入轮回？
万般苦楚？只为……坐我的船？我看向那美男鬼，他依然平静，
只是眉宇间染上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痛楚。你怎么还是放不下？本王说了多少次了，
她早就——阎王的话，像一把利刃，即将刺破某种我不知道的真相。然而，它没有机会。
那美男鬼身形一晃，快得像一道残影，瞬间到了我的船头。在我反应过来之前，
一双带着微凉体温，却又莫名温热的手，轻轻覆上了我的耳朵。他的指尖微颤，
带着一丝冰冷，却又透过掌心传来奇异的暖意。嘘，他俯身，气息拂过我的耳廓，
声音低沉而沙哑，别听，他乱讲的。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靠近，
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、像是某种清冽花香的气息。很陌生。又莫名的……熟悉。
心湖那道尖锐的涟漪，扩散开来，带着细密的疼。2阎王最终还是拂袖而去。临走前，
他狠狠瞪了那美男鬼一眼，又复杂地看了看我。那眼神，有怒其不争，有无可奈何，
还有一丝……我看不懂的悲悯。你好自为之！他留下一句，便消失在浓重的阴云之中。
渡口恢复了平静。孟婆也摇着头，收起了摊子，身影渐渐隐入忘川的雾霭。只剩下我和他。
还有我那艘小小的渡船。他放下了覆在我耳上的手，后退了一步，
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我叫墨尘。他开口，声音依旧清冽，
却少了几分先前的执拗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。墨尘。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没有激起任何波澜，也没有任何熟悉的画面。我不需要助手。我冷淡地开口，
声音是我自己都习惯了的空洞。我可以帮你撑篙，可以帮你引渡亡魂。他急急说道，
似乎怕我下一刻就将他赶走。我习惯了一个人。多一个人，总能省些力气。
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，我不会打扰你。我看着他。他清隽的眉眼间，写满了执着。
那双眸子，像深潭，望进去，是化不开的浓雾，雾的尽头，似乎藏着万千星辰。
我为何要留下一个来历不明、连阎王都头疼的魂？可那句隔三差五偷偷重入轮回，
受那万般苦楚，却像一根刺，扎在我心上。我甚至不知道这心在何处，
只觉得某个地方，隐隐作痛。船上没有你的位置。我试图拒绝。他环顾了一下我的小船，
目光落在我身后的空位上。我可以站着。他说，或者，坐在船沿。他顿了顿，
又补充道：我不会掉下去。我沉默了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坚决地赶他走。
或许是那双过于悲伤的眼睛。或许是阎王未说完的话。或许是……他覆在我耳上的那一瞬间，
那奇异的、令我心悸的触碰。最终，我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地调转了船头，
向着下一个等待渡河的魂灵划去。他无声地跟了上来，站在船尾，
手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根简陋的竹篙。他学着我的样子，将竹篙插入水中，动作生涩，
却很用力。船行得稳了些。也快了些。接下来的日子，墨尘真的成了我的助手。
他话很少，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帮我撑船，或是将那些浑浑噩噩的魂灵引入船舱。
那些魂灵似乎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，依旧麻木地等待着彼岸。他从不越界，
从不问我任何问题。只是偶尔，在我撑篙疲惫时，他会接过我手中的船篙，让我休息片刻。
在我凝望翻涌的忘川水出神时，他会静静地站在我身后，像一棵沉默的树。他的目光，
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。那目光，有时温柔似水，有时悲伤如雾，
有时又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、近乎绝望的执念。每当被他这样注视着，
我那颗早已麻木的心，便会不受控制地泛起涟漪。不疼，却酸涩得厉害。3忘川两岸，
开满了红色的彼岸花。妖异，热烈，像燃烧的火焰，又像凝固的鲜血。
它们是这冥界唯一的色彩。我日日见它们，早已习以为常。今日，船靠岸时，
一个新死的魂灵捧着一束开得正盛的彼岸花。那魂灵是个年轻的女子，
眉眼间还带着尘世的悲戚。这花……真美。她喃喃自语，可惜，他再也看不到了。
我心中并无波澜，这样的痴男怨女，我渡过太多。墨尘却微微一怔。
他的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的彼岸花上，眼神变得悠远而迷离。你也喜欢彼岸花吗？
我不知为何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。他回过神，看向我，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、苦涩的笑。
以前……有人很喜欢。他说。谁？我追问。他却摇了摇头，没有回答，
只是默默地将船撑离岸边。船行至河中央，水雾弥漫。他忽然低低地哼起了一段旋律。
那调子很古老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缠绵。曲不成曲，调不成调，断断续续，
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，倏地勒紧了我的心。头，猛地一痛。一些破碎的、模糊的画面，
在我眼前一闪而过。漫山遍野的红色花海，比忘川岸边的更加绚烂。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，
在花丛中回眸，笑靥如花。她的手中，也捧着一束鲜红的彼岸花。那女子的脸，看不真切，
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。啊——我忍不住低呼一声，捂住了头。你怎么了？
墨尘立刻停下了哼唱，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。他伸出手，似乎想扶我，却又在半途顿住，
最终只是虚虚地护在我身侧。没事。我摇了摇头，那痛楚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只是心口，
依旧闷闷的。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曲子？我问，声音有些沙哑。不记得了。
他垂下眼眸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，随便哼的。他在骗我。我能感觉到。
那曲调，绝非随便哼的那么简单。它像一把钥匙，叩响了我尘封记忆的某扇门。门后，
是什么？我迫切地想知道。却又……莫名的恐惧。4冥府之中，除了奈何桥与忘川河，
还有一处地方，魂灵们在轮回前，大多会去看一眼。三生石。据说，那上面能照见前世今生，
以及来世的姻缘。我从不去看。我的前世今生，早已是一片空白。来世……摆渡人，
没有来世。今日，我渡过一个执念颇深的魂。他生前是个书生，为情所困，
死后依旧不肯放下。他要去三生石前，看一看他与心爱之人的缘分，是否还能在来生延续。
我将船停在三生石附近的渡口。那书生千恩万谢地上了岸。墨尘也随我一同下了船，
站在岸边，望着那块巨大的、闪烁着幽微光芒的石头。你不去看看吗？我问他。
他摇了摇头，目光依旧落在那三生石上，眼神复杂。我的前尘，不必再看。他声音低沉，
早已刻骨。刻骨？是怎样的过往，才能用刻骨二字形容？
我心中再次泛起那种熟悉的酸涩感。一阵阴风吹过，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。一片枯黄的叶子，
打着旋，落在了墨尘的肩头。我下意识地伸出手，想为他拂去。
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衫的那一刹那，我猛地顿住。我在做什么？我何时……变得如此多事了？
墨尘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，微微侧过头，看向我。他的眼神，带着一丝讶异，
随即又化为深深的温柔，与更深的……悲哀。忘川的风，还是这么凉。他轻声说，
自己抬手拂去了那片落叶。他的指尖，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背。冰凉的触感，却像一点火星，
瞬间点燃了我手臂上的皮肤。我猛地缩回手，心跳骤然加快。上面……能看到什么？
我移开目光，看向那块巨大的三生石，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。能看到……不该忘记的，
和不得不忘记的。墨尘的声音，带着一丝缥缈。不该忘记的？不得不忘记的？我有什么，
是不该忘记，却又不得不忘记的吗？你看过吗？我又问。看过。他答，很多次。
那你……看到了什么？他沉默了许久。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
我看到……他缓缓开口，声音沙哑得厉害，每一次，都是她。每一次，都是她。
那个她，是谁？为何他的语气，如此沉痛，又如此……深情？我的心，
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透不过气来。这时，那书生魂从三生石那边回来了，
脸上带着一丝释然，又有一丝怅惘。多谢摆渡人。他向我行了一礼，我看到了，来生，
我们还会再见。说完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轮回的入口。我看着他的背影，
心中百感交集。我们也该走了。墨尘轻声说。我点了点头，转身准备登船。脚下，
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。我踉跄一步，眼看就要摔倒。墨尘眼疾手快，一把揽住了我的腰。
他的手臂，坚实而有力。我撞进他怀里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。这一次，
不再是冰凉。而是……温热。一种久违的，让我几乎落泪的温热。我的头，又开始痛了。
眼前，再次闪过一些画面。依旧是那个红衣女子。她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，哭得肝肠寸断。
石头上，似乎刻着什么字，血红血红的。她伸出手，想要去触摸那些字，
却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隔。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连名字都不能留下……她哭喊着，
声音绝望。阿若……一个模糊的男声，在我耳边响起。温柔，心痛，又充满了无奈。
阿若？是在叫我吗？我的名字……是阿若？5那一声阿若，像一滴滚烫的油，
滴进了我平静的心湖。炸开一片灼热的痛。之后的几天，我时常会走神。脑海中，
总是不经意地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的身影，还有那声模糊的呼唤。
墨尘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。他撑船的动作更加小心，看我的眼神也愈发担忧。
但他什么也没问。只是默默地，在我需要的时候，递上一杯用忘川水净化的清泉。
那泉水冰凉，能暂时压下我心中的烦躁。这一日，船刚靠岸，阎王又来了。
依旧是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。只是这一次，他的怒火，似乎更多的是针对我。
你还要纵容他到何时？阎王指着我身后的墨尘，对我低吼。我没有纵容他。
我平静地回答。没有纵容？阎王冷笑，你可知他为了留在你身边，付出了什么代价？
我心中一紧。他每一次强行滞留冥府，不入轮回，都会遭受阴火噬魂之苦。
阎王的声音冷酷无情，每一次为你逆天改命，偷偷重入人间，只为再看你一眼，
再坐一次你的船，都要在畜生道、饿鬼道轮转百年，受尽折磨！阴火噬魂？轮转百年？
我的目光，不由自主地投向墨尘。他站在我身后，低垂着头，看不清表情。但我能感觉到，
他的身体，在微微颤抖。他本是天纵奇才，若肯入轮回，早已位列仙班，逍遥自在。
阎王继续说道，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斥，可他偏偏为了你这个……这个早已……够了！
墨尘猛地抬起头，打断了阎王的话。他的双眼赤红，里面布满了血丝，
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痛苦。阎君，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，与你无关。他一字一句地说道，
声音嘶哑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。与我无关？阎王怒极反笑，你扰乱冥府秩序，
违逆天道轮回，你说与我无关？他转向我，眼神锐利如刀：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？
当真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？我迎上他的目光，心中一片茫然。记得什么？印象？
除了那些模糊的、令我头痛心悸的碎片，我什么也想不起来。我……我张了张口，
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哼，也罢。阎王似乎也看出我并非伪装，语气缓和了一些，
却依旧带着深深的无奈，你们的孽缘，本王也管不了太多。他顿了顿，
目光在我和墨尘之间来回扫视。只是，有些禁忌，一旦触碰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他意有所指地说道，你好自为之。说完，他再次化作一阵阴风，消失不见。船上，
又只剩下我和墨尘。气氛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。他说的……是真的吗？
我终于忍不住开口，声音有些干涩。那些苦楚，那些折磨……墨尘沉默了片刻，
然后抬起头，对我露出一抹极淡的笑。那笑容，比哭还要难看。忘了我说过吗？
他声音轻柔，他乱讲的。他的手，再次覆上我的耳朵。这一次，他的掌心滚烫，
烫得我心尖都在发颤。别信，也别问。他低声说，什么都不要想，好不好？
他的语气，带着一丝哀求，一丝绝望。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，
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。以及，他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……痛。我的心，
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穿，密密麻麻的疼。为什么？这究竟是为什么？我们之间，
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去？6那日之后，墨尘变得更加沉默。他依旧尽职尽责地帮我撑船，
引渡亡魂。只是，他看我的眼神，多了一层更深的悲伤，和一丝……刻意压抑的绝望。
我没有再追问。我知道，他不会告诉我。但我心中的疑惑，却像疯长的藤蔓，越缠越紧。
那些记忆的碎片，也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。有时是在渡河时，看着翻涌的忘川水。
有时是在岸边，看着盛开的彼岸花。有时，甚至只是在他不经意间，
哼起那段熟悉的、苍凉的曲调时。画面越来越清晰。那个红衣女子，她的眉眼，她的笑容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