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两位师兄,都是在十八岁生日的当天,离奇消失的。我今年十七岁。再过一个月,
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。日子一天天过去。我的内心,愈发不安。我很担心,
我会像我的两位师兄那样,突然失踪,音信全无……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师父,是否知晓,
我那两位师兄的下落。师父神色复杂的看向大殿,先念上一句「阿弥陀佛」,
而后继续说道「许是他们觉得自己有所领悟,想要出去游历一番。」对于师父的说辞,
我将信将疑。两位师兄和我一样,都只会念《心经》,除此之外,认不得几个字,
也不晓得多少佛理。又能领悟到什么呢?我更愿意相信,是两位师兄,
忍受不了山上清苦的生活,偷偷跑下山去了。在寺里做和尚,实在有些无聊。
山下的花花世界,着实让人向往。我也曾动过偷溜下山的念头……可是,我放心不下师父。
寺里就剩下我和师父两个人了,若我再跑下山去,那谁来照顾师父他老人家。说实话,
师父对我们也没有很好……他那张脸每天都是冷冰冰的。可是,他救过我的命。
若不是他将我带上山来,给口饭吃,说不准,我早就饿死在山下了。我爹、我娘、我妹妹,
都是活生生饿死的……无论如何,我很感激师父。我对现在的生活,也很知足。
山下军阀混战,民不聊生。在山上,安稳当个和尚,也挺好的…………我们法弘寺,
与其他寺庙,有些不同。别的寺庙,正殿之中,供奉的都是如来佛祖。观音都在偏殿。
可我们寺里,正殿中供奉的是一尊千手观音。这也是我们法弘寺里,唯一的一尊塑像。
山下的百姓,都传我们这座寺,有些邪性。所以,香火不旺。我第一次见到这尊塑像的时候,
也觉得不舒服。三米多高的观音像,生着上千只手,像是孔雀开屏一般。每只手掌的掌心,
都长着一只眼睛。那时候,我十岁,经历了生死,也见惯了尸体。却是在千手千眼观音像下,
被吓得哭出声来。恍惚间,我似乎看到那观音活了过来……数不清的手臂,在其身后摆动,
像是一条条巨蟒。掌间的颗颗眼球,宛若不见底的深潭。仅是看上一眼,便让人头晕目眩。
我哭得大声,师父却在旁轻笑。他说我有佛缘。他还告诫我,不要盯着观音的眼睛看。
千手观音的双目,是用两颗红宝石镶嵌的,分外引人注目。听见师父的话,
我赶紧将头扭向别处。那种令人惊惧的感觉,方才缓解。自那时起,
我便对师父和千手观音像恭敬有加。我发自内心的相信,师父是真有本事的人,
千手观音像也是真的有灵性。当然,我也时刻谨记着师父的告诫,不去看观音像的眼睛。
可是,那两颗红宝石镶嵌的眼睛,似乎有着某种魔力,
总是***人看上一眼……我只敢在心里想想,却是并未多少勇气。五年前,寺里来了个偷子,
他想偷走神像上那两颗红宝石。可是,他未能得手。那个偷子疯了,
他跪在千手观音像下忏悔,磕头如捣蒜。我亲眼看见,他将自己的脑浆都磕了出来。
红的白的,淌了一地。后来,还是我和两位师兄,将大殿打扫干净。……寺里的生活清苦。
可还是要比在外流浪幸福得多。至少,一日三餐都有着落。虽然,师傅做的菜,味道一般,
油很大,还有股怪味。但总归是能填饱肚子。世道这么乱,能吃上一口饱饭,已经是万幸了。
师父从来都不吃自己炒的菜。他一日三餐,皆是一个馒头,一碗清水。我们师兄弟三人,
问及师父缘由。师父答「戒口腹之欲,方能更好侍观音。」听闻如此,我们师兄弟三人心中,
对师父更加钦佩。师父是自持的高人。我们师兄弟三人,还做不到那般境界。馒头就清水,
实在寡淡,难以下咽。师父虽不吃菜,却喜欢给我们炒菜。只是,这么多年,师父的厨艺,
始终没有进步。无论多么新鲜的食材,师父做出来的菜,都是油乎乎的。
每次吃完师父炒的菜,都感觉很油腻,似乎每个毛孔,都能滴出油来。不止菜炒得油,
师父还喜欢让我们师兄弟三人抹油。每晚入睡之前,师父都会让我们洗澡。待我们洗完澡后,
师父就会端来一碗油,让我们均匀抹在皮肤上。他要求我们必须在他面前抹油。
等身上的油脂晾干,他才允许我们入睡。那油呈淡***,并不黏稠。味道有些发腥,
令人不适。即使师父不告诉我们,我们也能猜得到:师父炒菜用的油,
和让我涂抹在身上的油,是同一种。刚开始时,我在师父和师兄面前,赤身抹油,
还有些羞臊。时间一长,也便习以为常了。这七年间,在油脂的沁透之下,
我的皮肤愈发油润。在光线的照射之下,甚至会反射晶莹的光泽。我能感受到,
我的内脏也有所变化。师父说,只要我们诚心敬奉观音,终会得其眷顾,踏上成佛之路。
我不知道,这一切的变化,是否意味着我的诚心,打动了观音……我问师父,他也不知道。
不确定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总感觉,这些时日,师父看我的眼神中,隐约带有笑意。
这很反常……这七年间,师父只是在带我入寺的时候,对我笑过一次。其余时候,
师父从未对我有过笑脸。师父在笑什么呢?是满意我的表现,还是另有原因……明月挂窗棂。
师父眼见我身上的油脂,晾得半干,他推门走了出去。临出门时,嘱咐我早点歇息。
不知怎的,我今晚有些失眠。距离我的十八岁生日,还有二十九天。确切的说,
是二十九天零四个时辰。我心中也越来越忐忑…………黎明。天际刚露出一抹鱼肚白。
法弘寺的大门被人敲响。声音急促,简短有力,宛若擂鼓。我被敲门声惊醒,
赶忙起身去开门。还未走到门口,便听见外面吵嚷声此起彼伏。我将门拉开。
看见外面站着四个当兵的。他们的肩上都扛着枪,凶神恶煞模样。我内心有些惊慌。
这时节遇上扛枪的,准没什么好事。「阿弥陀佛。敢问军爷,是有什么事吗?」我强装镇定,
念声佛号,开口问道。「小和尚,你师父呢?把你师父叫出来,跟我们走一趟。」
为首的那大兵,语气有些不耐烦。见此情形,我不敢不从,慌忙跑去敲师父的屋门。「师父,
师父!出事了,您快出来看看!」我刚敲了两下,师父的屋门「吱呀」一声,被拉开了。
「大清早的,号丧呢。」师父睡眼惺忪,眼神冰冷的看了我一眼。我有些委屈,
可也不好说什么。「师父,外面来了几个当兵的……」我声若蚊蝇,伸手指向大门外。
在微弱的晨光下,我清楚的看到,师父的脸色有了明显变化。师父铁青着脸,一言不发,
向大门外走去。我亦步亦趋,跟在师父身后。「阿弥陀佛。不知几位军爷来此,有何贵干?」
师父躬身微施一礼。我也同样如此。为首的大兵,大量了我师父一眼。
「张大帅的娘亲仙逝了。她老人家生前信佛。劳驾您跟我们走一趟,为她老人家超度超度。」
为首那大兵,跟我师父说话还算客气。可他的架势,并不客气。一只手搭着枪,
威胁意味极浓。张大帅是盘踞在山下***镇的军阀。麾下有五六千人,称霸一方。
他手下还有一位姓吴的军师。传言此人,通晓天文地理,还懂周易八卦,更是算无遗策。
听见那大兵的话,我和师父都送了一口气。万幸,不是来拉壮丁的。「几位军爷,稍等片刻。
我们师徒准备一下。」师父开口说道。为首的大兵,抬头看一眼天色。「赶紧的。
别让大帅等着急了。不然,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。」「是,军爷。」师父哈腰说完,
便拉着我进去准备,所需一应物什。其实,也没啥好准备的。我们师徒二人,
换上一身得体的僧袍。师父披上他那件压箱底的袈裟。再拿上两只木鱼。不过是这些东西。
佛靠金装,人靠衣装。当我们师徒换装出来,那几个扛枪的,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恭敬。
「走吧。」师父冲为首大兵点头道。那几个扛枪的,齐整转过身去,前面带路。
我们师徒跟在后面,向山下***镇赶去。……当我们一行人赶到***镇的时候,
已然天光大亮。镇子上人来人往,一副繁荣景象。刚进***镇,便听见哀乐齐鸣,哭号响彻。
没一会儿,那几个当兵的,便将我们师徒带到了张大帅府邸。进府宅,要先搜身。
搜身的兵丁十分严格,将我们师徒仔仔细细搜了两遍,才准许我们进去。入了帅府,
我们师徒二人被直接领到了灵前。院里,孝子贤孙跪倒一片。经兵士引荐,
我们见到了张大帅。他膀大腰圆,穿一身孝服,双眼哭得通红。能看得出,
他和他那过世的老娘,感情还是挺深的。「大师。我娘一辈子菩萨心肠,是个大好人呐。
您给好好念念经,送她去往西天极乐,别让她受苦受难。赏钱啥的,都好说。」
张大帅拉着我师父的衣袍说道。「阿弥陀佛。普度众生乃我佛门弟子分内之事。大帅放心。」
师父深施一礼。「有劳大师了。」张大帅伸手做请。他身后便是灵柩。我们师徒不敢耽搁,
赶紧忙后起来。超度法事,要诵经三天三夜。基本上,是我和师父轮流诵经,轮流歇息。
师父盘腿而坐,手中敲起木鱼,口中念起含糊的经文。我则盘腿坐在师父身后,
敲着木鱼附和。我们都练过坐功。啥时候累了,盘腿坐着便能睡着。师父只教了我心经。
无论红白喜事,我念的都是这一种经。我也不知道这经灵不灵。反正挺催眠的。念着念着,
我便有了困意。手里的木鱼停了,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…………我是被饭菜的香味勾醒的。
大帅府的厨子,是十里八乡最好的。那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,将我的馋虫都引了出来。
我低头咽了咽口水,便又敲起木鱼,念起经来。只有这样,我才能抵御美味的***。不多时,
大帅府上的下人走过来,询问我们师徒要不要用食。师父站起身来,跟着去了。临走时,
还让我将木鱼敲得响些,经念得大声些。诵经是不能停的。我们师徒需要轮流进食。